一阵尖锐的哨声撕裂了下午四点粘稠的空气。
“停纺！交班！”工长粗嘎的嗓音在巨大的机器轰鸣中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又如此精准地抵达每一个在滚热机台前埋头操作的纺织女工耳中。
整个上海国棉十七厂巨大的布机车间，像一头骤然被扼住喉咙的巨兽，喧嚣的轰鸣声次第平息下来。巨大的织布机逐渐停止了疯狂的震颤与喧哗，空气中弥漫的棉尘、机油以及人体汗液混合的独特气味，却依然沉甸甸地悬浮着，钻进鼻腔。闷热的感觉并未因机器的停止而减轻分毫，夏末傍晚的空气像一块浸饱了水的绒布，紧紧贴在皮肤上。
阿芳坐在机位旁的水泥地台阶上，扯下头顶早已被汗水浸得发硬变色的白帽子，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疲惫。她轻轻甩了甩被机器震得发麻的手臂，然后，近乎本能地、悄无声息地挪到了双脚。没有人注意她，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片刻放松——喝水、擦汗、三三两两地低声抱怨着今天的产量和闷热的天气。
只有阿芳，在汗湿发帘的遮挡下，用身体最隐秘的痛苦，分担着这庞大集体中微尘般的个体疲惫。
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怀着一种犯罪般的谨慎，脱掉了脚上那双深蓝色、鞋底磨得极薄的劳保胶鞋。一股热烘烘的、带着浓重酸腐气的脚汗味腾起，她自己都嫌恶地微微偏开了头。袜子是破旧棉纱的，厚的地方早已结成了硬块。她的动作更轻了，屏着呼吸，慢慢褪下这层脆弱的屏障，露出那只受刑般的左脚。
脚掌中段，靠近大脚趾根的地方，一枚淡黄色的“肉钉”清晰可见。它的表面并不算特别粗糙，但颜色更深，像一块顽固镶嵌在骨肉里的老茧，核心处一点发黑的硬核，隐隐透着狠劲儿。这是她的“老友”，一个不知何时落户在此，又因她日夜不停的奔波劳碌而“枝繁叶茂”的鸡眼。在胶鞋闷热汗湿的“滋养”下，它像个不知餍足的怪物，日夜啃噬着她的脚掌神经。此刻，脱去了鞋袜的禁锢，脚底接触到的仅仅是布满灰尘的粗糙水泥地台阶，那钻心的钝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像被猛然释放的困兽，尖锐地、报复性地撞向她的脑门，让她的眼眶瞬间泛起生理性的泪花。
她飞快地垂下头，用沾满棉絮的手指使劲揉着鼻梁，试图把那股酸涩压下去。不能让人看见。在这个人言可畏的集体里，任何一点不同寻常，都可能引来异样的目光。更要紧的是，她的身份。
阿芳是“黑五类”的后代——她的祖父，那个她记忆中只留下模糊清瘦侧影的老学究，解放前开过一间小小的私塾，后来又在旧政府做过几年无关紧要的文职。就这么点“历史”，如同一个深重的烙印，透过父亲的血脉，沉甸甸地落在她的肩上。这个出身，像一道无形的铁栅，将她的人生牢牢圈定在了一个低矮的框架内——能进这庞大、辛苦但待遇尚可的纺织厂当名正式女工，已是托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政策的福。更多的好事，比如求学，比如被推荐去工农兵大学，都曾是云端的奢望。
她悄悄活动着脚趾，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引起一阵清晰的钝痛，提醒着她现实的坚硬与冰冷。然而，就在这个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末，一条爆炸性的消息像一道惊雷，撕开了这片灰蒙蒙的天空——高考，要恢复了！
起初是厂区零星角落里的低声议论，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和疑惑。“真的假的？”“听上面说文件都下来了的！”“不搞推荐了？”“凭本事考？真的假的啊？”……声音压得极低，但那蕴藏的能量却足以撼动每一个像阿芳这样年轻的心灵。
报纸上、广播里，这消息终于被确认，像一股旋风席卷了整个城市。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不是拼出身，是凭成绩！大学！真正的大学！
这消息在阿芳心底点燃的，不是微弱的小火苗，而是足以燎原的冲天烈焰！她的心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鼓，血液冲上脸颊和耳根，让她在这闷热车间里感到一阵缺氧似的头晕目眩。大学！一个能读书、能学本事、能……跳舞的地方？！
是的，跳舞！这个深藏在心底多年、被现实尘土深深掩埋的秘密，在“高考”这把钥匙的触碰下，猛地挣脱了枷锁，疯狂地呐喊出来。阿芳从小就痴迷舞蹈。她记得弄堂里那台唯一的旧收音机，播放样板戏《红色娘子军》时，吴清华那铿锵舞步、飒爽英姿的描绘，是如何让她这个蜷在角落里的“坏分子”孙女听得如痴如醉。她曾偷偷模仿，在狭小的亭子间里笨拙地转圈、抬腿。那时的梦想，是能像收音机里描述的那样，穿上带铜扣的军装、足尖绑着红绸，在聚光灯下飞跃、旋转。后来样板戏看多了，芭蕾舞剧里的“娘子军”形象更成了她魂牵梦萦的神只，她偷偷搜罗过印有模糊剧照的旧画报，对着那踮起的足尖反复临摹描画。
然而，“黑五类”的标签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将她那点可怜的梦想浇得透心凉。在现实面前，梦想轻如鸿毛。于是只能安分守己，考进了这个棉纺厂。八小时三班倒，机器的轰鸣取代了想象的旋律，沉重的胶鞋禁锢了轻盈的舞步。那只不断滋生的鸡眼，似乎也成了生活强加给她的残酷隐喻——每一步都带着踏在刀尖上的痛楚。
可现在，高考恢复了！大学的门，居然对着像她这样身份的人，裂开了一丝缝隙！舞蹈学院！去跳舞！这个念头像电流，瞬间击穿了她所有的疲倦和脚底的剧痛。
激动过后，紧随而至的是冰冷的恐惧。她真的能行吗？“历史问题”这道无形的障碍真的消除了吗？报考表上那个“家庭出身”一栏该如何填写？即使表格能过关，政审会不会把她卡死？另外，她一个纺织女工，多年不曾摸过书本，初中那点可怜的基础早已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模糊不清。数理化？语文历史地理？那些对她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语言。
还有……她的脚。
阿芳低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只饱受折磨的左脚上。那枚鸡眼此刻安静地蛰伏着，像一颗恶毒的种子。跳舞？离旋？跳跃？这些需要轻盈优雅、需要完美足尖承载全身重量的动作，对她这只连正常走路都痛得钻心的脚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一阵深重的沮丧夹杂着生理性的抽痛，让那股刚刚燃起的火焰急剧地黯淡下来，只留下灼烧后的灰烬感和窒息般的绝望。
“认命吧，阿芳。”心底有个声音这样叹息着。
可是，另一种更深沉、更倔强的力量在那灰烬底下翻腾。这力量自打她懂事起，就支撑着她在这被人指点议论的环境里挺直腰板活下来。不认命。
下了小夜班回到弄堂后，那间夏热冬寒的旧亭子间便成了她的堡垒。她会在窗外最后一抹天光消失后，轻轻插上那并不牢靠的木门插销。然后，卸下一天沉重劳作的疲惫，小心翼翼地打开墙角那只老樟木箱。箱子里最底层，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仔细包着的，是一双旧得发黄、鞋尖已经磨损开线、根本谈不上专业、大概是小戏班或草台班子遗弃的练功布鞋。这双鞋是阿芳多年前从旧货市场角落以近乎白捡的价格淘来的宝贝。
她虔诚地把鞋捧出来，放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先打来一盆冷水，仔细地将奔波一天的双脚清洗干净，特别是那只受苦受难的左脚。当她赤脚踏上冰凉的地面时，鸡眼的剧痛几乎让她站立不稳，她咬着牙关，手扶住墙壁，急促地喘息了几次。
深吸一口气，她套上了那只无比珍视却又完全不合脚、更谈不上支撑力的布鞋。鞋面粗糙，鞋底薄得像纸，根本没有任何缓冲和包裹。但这就是她的“舞鞋”。
夜风穿过窗缝，带来远处黄浦江货轮低沉的汽笛声，成了她秘密排练唯一的背景音乐。没有把杆，床边那堵灰白墙壁就是她的支撑物。她努力回忆着童年时收音机里的旋律节奏，还有那些旧画报上模糊的姿态轮廓。
扶着墙，她尝试压腿。右腿还好些，受过伤的左腿韧带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条。每一次下压，都牵扯到股骨头深处隐隐的酸痛，身体像生了锈的剪刀般难以开合。
更痛的是脚。当她要尝试踮起脚背，哪怕是极其微弱幅度的一点抬高，重心被迫转移到那枚该死的鸡眼所在的区域时，一股带着恶意的剧痛就会猛烈地贯穿神经末梢，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骨头缝隙里又搅动了一下，瞬间让她面色煞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额头冷汗涔涔。眼泪无声地涌上来，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甜。这哪里是在跳舞？分明是在受刑！
无数次，她被这股钻心的剧痛击垮，瘫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脚心，蜷缩着身体，肩膀抑制不住地抽动。放弃吧，太难了……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伸出的藤蔓，一遍遍缠绕她的心。
然而，当她透过窗户，看着弄堂对面那排石库门屋顶轮廓后露出的、被城市灯火映成暗紫红色的夜空时，大学和舞台的幻影又那么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幻影背后，仿佛站着那个严厉、沉默，却为她开启了纺织厂这道命运窄门的母亲的脸。母亲临终前干枯的手拉着她，只说了一句：“好好活……要有出息……” 她猛地吸了口气，硬是把堵在喉咙口的酸涩咽了回去。手指用力抠着布满细小裂痕的鞋尖布料，指甲盖生疼，但这痛楚让她混乱的大脑有了刹那的清明——不能停！
她再次挣扎着起身，扶着冰冷的墙壁，尝试最最简单的立足尖。脚掌被粗糙薄脆的鞋底挤压着，变形地、狠狠地顶在那小小的、致命的凸起上。尖锐的刺痛从脚心窜上来，蹂躏着她的每一根神经。
汗水涔涔而下，糊住了她的视线，咸涩的味道侵入嘴角。每踮一次，她感觉自己像赤脚踩在烧红的火炭上，又像是在用那娇嫩的、敏感的心尖去触碰滚烫的刀锋。脚掌那小小一块区域传来的剧痛，是如此的清晰、具体、不可逃避，它带着一种残酷的清醒，撕扯着她的意志，吞噬着她凭着一腔孤勇点燃的希望火苗。
“不行，这样不行……”一个模糊的念头浮现，如同溺水者的挣扎。身体的极限和这持续的酷刑般的痛楚警告她，再这样下去，不仅是舞跳不成，连赖以生存的八小时运转都可能被彻底毁掉。
疲惫和痛苦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她，直到远处的钟楼沉闷地敲了五下，她才终于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带着一身酸疼和被汗水浸透的狼狈，沉沉睡去。明天，依旧是轰鸣的机台和磨人的鸡眼。

车间主任潘玉芬，是整个布机车间几百号女工敬畏的存在。她不到五十岁，但常年严肃的神情刻下深深的法令纹，让她的面容显得更为冷硬刻板。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工作服永远笔挺洁净，仿佛车间里无所不在的棉絮都懂得绕开她走。她走路带风，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锐利如鹰，能在几百台轰鸣的机器和穿梭的人影中，准确地揪出哪个挡车工的结头有瑕疵，哪个清洁工的工具摆放得不合规。据说她年轻时也在这里挡车，是以技术能手入的党，凭着过硬的本事和铁面无私的风格一路升上来。工人们私下叫她“铁娘子”，语气里半是敬畏，半是无可奈何——在她手下，偷懒耍滑是绝对行不通的。
这一日的夜班，正是最燥热难熬的时候。车间像个巨大的蒸笼，湿热的空气混杂着飞散的棉絮，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机器的噪音和空气摩擦的咝咝声混响在一起，刺激着人的耳膜。潘玉芬拿着一把长柄手电筒（用以检查机台下面和角落里不易被注意的地方），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地在各条机巷间巡查。手电光柱冰冷地扫过每一个机台、每一个工人的动作细节。
她查得很仔细，不时停下脚步，弯下腰，用手指捻起从布面飞溅下来的细小飞花，皱紧眉头。偶尔，她严厉的目光会盯住某个动作稍有迟滞或操作不够规范的挡车工，无声的压力往往让对方立刻紧张起来，动作加快几分。
当潘玉芬拐进紧靠仓库山墙那条相对偏僻的辅助材料机巷时，隐约听见了一些不一样的动静。不是机器的轰鸣，也不是工人走动和交谈的声音，更像是……一种有节奏的摩擦声？在这巨大的噪音背景下，这声音太微弱了，极易被掩盖。但潘玉芬那训练有素的耳朵和对车间环境异乎寻常的熟悉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停下脚步，侧耳细听。声音似乎来自前方拐角处堆叠的半人高废弃纱筒架后面，那里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死角。她眉头微蹙，关掉了手电，借着远处机台指示灯微弱的光，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她的皮鞋踩在地面细密的棉尘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绕过纱筒架，眼前的景象让她那双一贯沉着冷静的丹凤眼骤然睁大了。
昏暗的光线下，瘦小的阿芳，身上还穿着那身沾满棉絮的工作服，正背对着潘玉芬的方向，独自进行着她的秘密训练。她的动作因为疼痛而显得僵硬变形，但姿态的轮廓，手臂和腿脚摆放的角度，以及身体试图伸展时的那种向上、向外的张力，无疑带着舞蹈练习的意味。
潘玉芬震惊地看到，阿芳的左脚下垫着一块刚拆下、还带着些许棱角的废弃纸箱板。她正扶着冰冷的铁架，尝试一个极其别扭的单脚立。显然，那块粗糙的硬纸板是为了尽可能减少脚掌直接接触冰冷粗糙水泥地的刺痛。她努力将重心移向那只饱受鸡眼折磨的左脚，足尖艰难地、变形地想要向上立起。
“呃……”
一声极其压抑、带着尖锐痛楚的轻呼从阿芳喉咙里挤了出来，细小到几乎被周遭的机器噪音吞没。但就在她将身体的重量完全转移到那只脚的一瞬间，剧痛达到了顶点。她的身体剧烈地一晃，那只踮起的脚猛地一崴，整个纸板被踩得“咔”一声轻响断裂，而她的人也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朝后摔倒！落地时，后背直接撞在冰冷的铁架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更狼狈的是，她那薄薄的劳保袜被粗糙的水泥地和断裂纸板的边缘彻底磨破，一只胶鞋飞了出去，正好滚落在潘玉芬几步开外的地方。而那只被鸡眼折磨的脚，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暴露在潘玉芬锐利的视线下——袜子的破洞被巨大的力道彻底撕裂开来，露出了那块触目惊心的淡黄色硬茧，以及周围被磨得发红、甚至有点破皮的皮肤。
阿芳猝然摔倒，被后背的剧痛和脚底钻心的痛楚刺激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根本没意识到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她疼得几乎窒息，蜷缩在地上，双手紧紧抱着那只剧痛不止的脚，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不是哭出声的，而是无声地、绝望地、汹涌地流淌，小小的肩膀剧烈地起伏抽搐着。
所有试图坚持的伪装、所有小心翼翼隐藏的秘密梦想，在这一刻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疼痛和无处遁形的狼狈。
潘玉芬站在几步外，笼罩在纱筒架的阴影里。眼前的一幕出乎她的意料，甚至颠覆了她对这个年轻女工过往的所有认知。那个在机台上埋头苦干、沉默寡言、眼神总是微微躲闪的“黑五类”子女，此刻却在这个布满尘埃、充满机油味的角落，以最笨拙也最倔强的姿态，追逐着那个属于另一个洁净世界的、高高在上的舞蹈梦想。而她脚下那个丑陋、痛苦、甚至散发着汗味和血腥气的鸡眼伤口，如此触目惊心。
她看到那剧烈的生理性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看到那单薄的身体因剧痛和绝望而抽搐得像风中即将被扯断的芦苇。那眼泪里，潘玉芬似乎看到了别的什么。
就在阿芳以为黑暗和疼痛会将自己彻底吞噬、以为下一秒就会被刺耳的呵斥或者冰冷的处分决定拽回绝望深渊的时候，一件极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身影默默地蹲了下来，就在她的面前。接着，一块洁净的、带着肥皂清香的白色手帕，无声地递到了她泪流满面的眼前。
阿芳惊愕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视线，但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晰地看见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脸——潘玉芬！那个以严厉著称、从没人见过她笑意的车间主任！
阿芳像被电流击中，浑身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向后缩，想躲开，恐惧一瞬间冻结了泪水。潘玉芬的眉头紧紧锁着，那张一贯冷硬的脸上，此刻却没什么惯常的威慑和怒意。她的目光在阿芳肿胀的脚背、那个丑陋的鸡眼、以及磨破的袜子和那只滚在一旁的破旧胶鞋上一一扫过。
没有质问，没有斥责。
她沉默了片刻，动作却有些与她的严厉名声不符。她非常仔细地将那块手帕叠好，轻轻压在了阿芳那只磨破的袜子上，盖住了那个裸露出来的伤口，也隔开了粗糙的地面。
“这样……会感染。”她的声音不高，语调依然没什么特别的起伏，却少了几分工作时的凌厉，带着一种近乎别扭的生硬。那生硬不是因为愤怒，更像是因为一种长久不表达关心而造成的笨拙。
阿芳完全懵了，身体僵直，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任由眼泪继续流淌，无声地。她死死盯着潘玉芬的动作，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
潘玉芬没再看阿芳的脸，她的视线再次落在阿芳那只受伤的脚上，又扫过角落里那块断裂的纸箱板，眉头似乎锁得更紧了，像在思考一个巨大的难题。
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出手，不是去扶阿芳，而是果断地拿起滚落在地的那只破胶鞋，又弯腰捡起了另一只。她的动作干脆利落。
“能动吗？”潘玉芬拿着鞋，看向阿芳的眼睛。那眼神不再锐利如鹰隼，而是一种复杂的、阿芳从未见过的沉静，里面似乎夹杂着一些难以言说的东西，让阿芳感到莫名的战栗，又不完全是恐惧。
阿芳茫然地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身体依旧僵硬。剧痛还在持续地啃噬她的神经末梢。
潘玉芬站起身，微微侧开身体，留出一个空间。“先穿好鞋，试试能不能站起来。跟我出来。”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却奇异地没有施加任何额外的压力。说完，她拿着阿芳那只破旧胶鞋，率先转身，走向那个角落唯一通向外面的狭窄出口。她没有催促，只是站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门神，挡住了外面可能窥探的视线，静静地等待着。
阿芳脑子嗡嗡作响，脚底的剧痛加上这超出想象的变故，让她浑身都在细微地发抖。她不知道潘玉芬要把她带到哪里去，处分？批斗？她不敢想。但眼下的情形，她完全没有说不的权利。
她用尽全身力气，手撑着冰冷的地面，强忍着脚掌着地时几乎让她昏厥的剧痛，哆嗦着将那双已经破损、沾满污垢的袜子勉强拉扯好（那个鸡眼的位置被潘玉芬压上的手帕隔开了袜子），然后颤巍巍地穿上了那只同样破旧不堪的胶鞋。每穿进一个脚趾，都是一次酷刑。她扶着铁架，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潘玉芬站在出口的光影分割处，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直到阿芳艰难地挪到她身后，她才迈开步子，没有回头，径直朝车间外面走去。她的步子不快，似乎刻意在等阿芳跟上。
巨大的机器轰鸣声被隔绝在厚重的棉帘后面，车间外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一丝难得的凉意，却也吹得阿芳浑身一激灵。潘玉芬没有走向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车间值班室或更衣间方向，而是转向了另一侧，通往那栋两层的旧办公楼。那里是车间管理层和工段长办公的地方，白班时有人，此时只有一盏值班室的灯还亮着走廊。
月光清冷，投下婆娑的树影。潘玉芬的高跟鞋踩在水泥路面上，发出规律的“咔、咔”声，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阿芳拖着那条剧痛的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距离被迅速拉开。潘玉芬似乎察觉到了，脚步又慢了一些。她没有说话，头微微低着，像是在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又像是在深思着什么。
一直走到黑漆漆的旧办公楼一楼东侧尽头——潘玉芬办公室的门口。
阿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冰冷的恐惧终于压过了生理的疼痛。完了，还是要关起门来“算账”了。
潘玉芬掏出钥匙，一串金属撞击的轻微声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锁芯转动，“咔哒”一声，门开了。一股淡淡的油墨、旧文件和陈年木柜的气息扑面而来。潘玉芬率先走了进去。
办公室不大，收拾得异常整洁，和她本人一样一丝不苟。几张旧办公桌靠墙放着，中间空地相对宽敞一些。潘玉芬没有开顶灯，只抬手摁亮了办公桌上的台灯。橘黄色的柔和光线，为这冰冷的室内驱散了一部分黑暗，也多少缓冲了紧张的气氛。
她没有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站在靠墙的文件柜前，背对着阿芳。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竟显出几分难言的疲惫和单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沉默如同看不见的巨石，压在阿芳几乎喘不过气的胸腔上。她垂着头，死死盯着自己的脚尖，等待着判决降临。
就在这沉默即将压垮神经的临界点上，潘玉芬终于转过身来。她的手里拿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厚厚的大信封，质地看上去比普通的信纸或资料都要硬实考究。
潘玉芬没有看她，目光似乎穿过阿芳，落在办公室虚空的某一点，像是在回忆什么遥远的事情。她的脸上没有了工作时的冷硬和审视，只有深深的、甚至带着痛楚的疲惫。
“高考……恢复的消息，我也听说了。”潘玉芬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哑，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却又暗流汹涌，“考大学，比当工人强多了，有前途……”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平复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朝前走了两步，将那厚实的信封递向阿芳。
阿芳下意识地伸出手，那沉重冰凉的信封落在了她的手心。
“拿着，”潘玉芬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同时目光锐利地盯着阿芳的眼睛，那眼神复杂极了——有长辈式的威严，也有某种深切的理解甚至……痛惜？“这是……这是上海舞蹈学校五……五十周年，校庆演出观摩券。内部流出来的，很难搞到。芭蕾舞剧。”
阿芳的手猛地一抖，那沉甸甸的信封几乎脱手。上海舞蹈学校！芭蕾舞剧！
这巨大的冲击力让阿芳头晕目眩，她紧紧抓住信封，像是溺水者抓住救命稻草。信封顶端没有粘死，她颤抖着手指往里面探。
潘玉芬的目光却猝然沉了下来，重新带上那种惯常的、让阿芳心悸的冷硬。她的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钢铁般的意志，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阿芳心坎上：
“不过阿芳，我告诉你。你既然心里有了别的打算，要做就给我往死里去做！不许有一丝一毫的保留！听见没有？‘跳’？”她的目光扫过阿芳那只依旧微微发颤的左脚，“没有一副好筋骨，没有一双好脚，你跳什么舞？那都是在侮辱舞！光靠蛮劲是不行的！那叫瞎折腾！”
她猛地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唰唰”几笔签上名，然后“啪”地拍在阿芳面前的桌面上。
“明天！拿着这个条子，去厂医院骨伤科！脚坏了不治，硬顶着，除了落个残疾你啥也捞不着！这是工伤！要请假也要走正规流程！病歪歪地死撑，能考出个屁？！”
纸条上是潘玉芬刚劲有力的亲笔签名——允许工人陈玉芳明日持条前往厂职工医院骨伤科就诊，按工伤处理。
紧接着，潘玉芬像是完成了一件艰难的任务，或者耗尽了某种积蓄已久的能量，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驱赶的意味，却少了严厉：“行了，现在，回去！把你脑子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明天看脚！今天的事……”她的目光扫过阿芳手里的信封和那张假条，“忘了！”
说完，她背过身去，重新面对窗外沉沉的夜色，只留给阿芳一个坚硬而沉默的背影，如同这座千疮百孔却又始终屹立的工厂本身。
阿芳捏着那张假条和那封沉甸甸的信封，信封里隐约可见一张颜色别致的纸质票券一角。她的脚底依旧痛楚难当，如同跗骨之蛆。然而，另一种更强大、更滚烫的力量，在那冰冷尖锐的痛楚中心猛地炸开，如地底的岩浆找到了喷发的罅隙。
那股力量驱散了她内心的全部畏惧阴霾。
她深深地、无声地对着潘玉芬那模糊而沉重的背影鞠了一躬。月光透过半旧的蓝布窗帘缝隙，斑驳地落在潘玉芬微微佝偻的脊背上。
阿芳紧紧攥着那张承载着希望的假条，如同战士拿到了出征的令牌。她的脚，踏在粗粝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带来清晰的痛感，如同踩在荆棘丛生但指向远方的路途。这痛楚不再是禁锢的牢笼，它清晰地提醒着前路的艰难，却也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将她的决心锻造得更加坚硬——是的，每一步都得这样走下去，带着疼痛，也要走出这条通向未来的道。
窗外的城市仍在沉睡，巨大的烟囱吐出最后一缕薄烟，纺织厂的灯火在冰冷的夜色中蜿蜒。而在某个闷热的亭子间里，一双磨破的布鞋被轻轻搁在一边。桌面上，橘黄的灯光笼罩着摊开的数理化课本、演算草稿纸，还有那张印着“芭蕾舞剧观摩券”的粉红色纸片，上面清晰地印着“上海舞蹈实验剧场”的字样。
阿芳低下头，专注地用那根被她磨得圆滑的木棍，一点点剔着脚底厚厚的老茧和那顽固的核心，药水的味道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