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位姑娘初见，是小生一次同友人前去江南求学游玩的那段日子。

……

那一日有些燥热，小生暂别了友人，到院边小湖旁稍作歇息，夏日是让人提不起兴致，小生尤其不习惯。那湖边就好些，等着风轻轻吹来，掺着水中莲荷的湿润和微香。

即便如小生这样的不善作诗词，也一样会为了这样的美景倾心而诗兴大作，可惜所学甚少，想了一会儿也没有多有意境的词句，怪小生平日不用心了。

不想让这美丽的景色，配有一首不恰当的小令，小生最后还是舍了这个念头。

这件不足挂齿的小事，小生的兴致也被扰了。小生从心底里羡慕，羡慕那些提笔便能作词的文人骚客，而小生只能空有一腔诗情，却连捉笔提词的文墨都没有。

亏得小生还渴慕着京城为官的生活，昨日还去了庙里，盼着这次能金榜题名。

真是不知廉耻，小生明明就对先生们教的文辞没有分毫兴趣，只是凭着对那些诗词的喜爱就走上了这一条十年寒窗的道路。小生最后会是怎么样的呢？小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念书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功名，也许是官途，也许能成为垂名千古的文人，也许只是在末路潦倒的时候，换王谢门前，对联子而得来的一个白面馒头。

这些，当初小生的先生没有教过，小生去问的时候，他只是笑了笑，有那么几分小生看不懂的情绪，听旁人说，先生也曾经赴都赶考，只是一考，就是十余年。先生最后有没有考上…想先生整日愁容，也许是没有吧。

像先生那样的人，尚不能在数万学子中脱颖而出，比先生还愚笨的小生，更没有希望了。

这次南下，可能唯一的收获，便是明白了小生是实在不如他人吧。

就好似这莲花，本来就有出淤泥而不染之洁。这有了叶，更衬得美的不可方物。

小生便又不知为什么要勤苦求学，寒窗十年了。

小生真是，胡思乱想却不知勤学，却还要在此疑虑他人，须臾片刻又浪费了不少时光。

兴许不该在如此景色面前愁容满面，小生便就此打住了心中所想。踏上那石阶，朝着湖中央的亭子前去。希望能借着湖中的好风光，缓了我心中蔓延的燥火。

小生求学的这处书院，倒是清净的很。有这等美景，这等园圃，先生也实在是博学多见，却鲜少有学子前来求学，也着实是怪事。

这越是靠近湖中心，湖水便越是潋滟，越是泛起着波纹，内心却不似湖心的微波，不知怎的，反倒平静了许多，投入景色之中，便忘记了世间那些缠人恼人的烦心事，始时，诗也是给小生这样的感觉，小生爱诗，更爱诗情，尤爱诗中的画。

湖上只有小生一人，孤零零的。小生仿佛遗世独立一般，远离了所烦恼的那些功名利禄，枯燥无味的杂文经礼，落在了某个世俗之外的地方。

不，也许不是小生一人。

小生先前醉于景色，倒没有听见那美妙的歌声。此时此刻，小生才察觉到，隐约有一首小调，从湖中心的亭中飘荡传来。小生大约能听出，是一位年轻女子的音色。

那声音婉转清丽，又思绪多变，时而有儿女情长的缠绵，时而有浪迹天涯的放纵，像是从仙境中飘摇而出，转入小生的耳中。

小生有读过一个故事，是沧海那头的鲛人，有着天仙般的嗓子，她们的歌声让所有的旅者痴迷，让人暂时忘记疲倦和烦恼。鲛人，是实不存在人间的吧。

宛如故事中飘出来一样，歌声着实令人着迷。

歌声婉转绵长，那鲛人的歌声也便是这般吧，小生的按捺不住内心的向往，便快步奔入亭中。

亭中，没有我想象中的鲛人，而那歌声却清楚了许多，悠长飘渺，随着小生的走近慢慢变成了一种醉人的梦幻感。是小生有幸了，能如此近距离地聆听这般优美的声音。

而小生也在左顾右盼之时，寻到了那歌声的源头。

那是一位倚坐在亭前雕栏上的女子，她背影纤细，白衣洁净，好似在酷暑天的一抹雪，与世间格格不入。她发丝如黑绸，披散在肩上，那柳绿色的束带随意地牵着她的青丝，不知何时就会掉落下来。

仅仅是背影，小生也看得呆纳。

她手似柔荑，不经意地点敲着石栏上的纹路，和着那小调，打着拍子一样。她仍然在轻轻唱着，动人的歌声依旧飘来。

她才是真的遗世独立了一般，小生的出现并没有分毫引起她的注意，她如同落入世俗的仙子一样，单薄得像是幻影，保不得什么时候，些许是刹那，便会从小生眼前羽化，消失。

小生是何等羡慕这样的人儿，又是何等渴慕这般气质。

她就像那莲花一样，立于浮叶之上。也确实如莲花一样，在浮叶之上嬉戏。她一边哼唱着，一边嬉闹着，用她的双足探入水中，又轻盈一伸，将好些水花洒落在浮叶上。

那留在浮叶上的水珠，像是多了些华贵气一样，在阳光下耀眼地闪着，好似蚌壳中的珍珠一样。

不只是浮叶上，她的双足上，也有些耀眼，水光，露珠，反折着阳光，将她的双足衬得美极了，点缀在她胜雪凝脂上的水珠，从她的足尖足趾处缓缓滑下，滚过她的足背。

她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清凉，连歌声也轻快了些。她又再次伸出她的足，探入那湖中，好似皎白的鱼那样，在水中悠哉游哉地游动，泛起一层层的波纹。

小生竟然又呆了，忘了先生们教过的礼节。

盯着人家姑娘的脚看，是对一个女子的不礼貌，或者说重了，是一种亵渎。

而这份亵渎，着实打扰了这位仙子。

待到她的眸子盯上了小生，小生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但不争气的是小生又为了她的面容，呆了第三回。

此刻，小生便真的认为，她真是误入凡间的仙女了。

淡然清丽，不似人间拥有，又浓墨重彩，不似世俗勾画。

这样的美丽不是倾国的容颜，也不是小生能够用词句来形容的，只知道从前往今后，小生便确信不可能见到有这样气质的女子。

她不闭月，却和那曜日争辉，她不羞花，满湖花色无能与之比。

小生收回那她好似莲花的那句话，莲花根本无法比拟，也只能贱作她的陪衬。

“……公子是？”

那好听的声音从她口中响起，唤回了小生的魂，她没有生气，只是好奇地端量着小生，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新鲜的物事一般。

她的眸子如湖水一般，比湖水更深的是清澈和纯净。

“失，失礼了，姑娘，小生很抱歉，小，小生不是存心看了姑娘的…小生理当剜去双眼赔罪，只是小生的双眼还要识字念书，不知道姑娘如，如何要求，才能弥补了这份失礼。”

小生大气都不敢出，只等着她作出应答。

“呵~公子为何道歉？”

“这…小生无故扰了姑娘清闲，这是其一，小生盯着姑娘的…不方便给男子看的部位，这是对姑娘的亵渎，这是其二……”

“……那公子，小女问你，你是因何而来这亭中呢？”

“这，说来让姑娘见笑了，小生听到了姑娘的歌声，为之着迷，才循声而来的。”

“这样啊，那公子是存心过来盯着我看吗？或者说，公子以前见过我吗？”

“这，这自然不可能！先前也没有缘分认识姑娘……”

她突然笑了，如盛开的花卉。

“也就是说，公子无心瞥了一眼，无心看到了我…姑娘家不适合男子看的部位。公子先前与我素不相识，我又一直背对着公子吧，如此说来，公子的一切都是无心之举，而公子却觉得失了礼数，不挺滑稽可笑的吗？”

“这……”

“再者，公子是为了我的歌声而来，如此，便是我的知音了？也许是吧，那么我的知音却因为我，而认为自己作出了什么不合礼数的事情，要剜去双眼，这，小女子我岂不是罪魁祸首了？”

“这，这自然不是这样……”

她好生厉害，三言两语说得小生反驳不得。

“那便是了，公子抬起头吧，仅仅是女儿家的肌肤罢了，看得这天下变幻，看得这世间沉浮，男儿有什么看不得的？”

她倒是分毫不在意，只把双足向身后栏杆处藏了藏。可横栏直杆也只是稍遮风情，小生依然不敢朝她望去，便斜着眼睛，看向一旁的白莲。

糟糕透了，这样依然能让小生联想到她的玉足啊……

“公子是来此求学的？”

她似乎看出了小生的窘迫，挑了挑柳眉，好奇地先开口问道。

“是的，小生是前来拜访这里的先生，向他讨教学问的。”

“听公子口音，不是南方人？”

“小生确实不是…”

“不远万里来求学，又一下就挑中这家先生，公子可真是一个勤学之人，又在求学之途上挑中了良师。公子想必对仕途之路很上心了。”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她微微抬首，挑了挑眉，似乎在赞许小生。而听着这话，小生反倒不好意思了。

“让姑娘见笑了，小生此次是陪同友人前来的，小生…读书不勤，攻读不善，只是过来滥竽充数的。”

“嘻~公子还真是一个实诚人。不过，即便如此，公子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了。这般酷暑，不少学子还是情愿坐在里头继续苦读，而公子却能来湖中赏景，应该不是单纯的贪图玩乐吧。”

“自然，是来赏景的。小生…一直不喜经文，却喜欢诗词，景色，自然也是最喜欢的……”

“那喜欢景色，公子又是文人，可有作诗词相配？”

“又要让姑娘见笑了，小生方才说过，小生读书不勤，又不苦练韵律，这诗词，着实只有欣赏的份了，实在妄称辛勤学子。方才小生冥思苦想了许久，也难以吐出一个字来好好称道这番景色，最后只能作罢。”

“那公子，适才可听到了小女子的曲呢？”

小生略一思考，想起了方才姑娘哼的曲子，小生非精通曲调，但也知道这不是一般的曲律，小生非精通词句，也能听出她词曲中的情绪，那是一种飘然的美，也是一种傲岸的美，如此一想，这曲律便是上等了，小生见识短浅，着实不善评价，便将心中的想法，简略地说了说。

她听完之后，眸中的笑意更加的深。

“公子，这曲子是我作的，先生也评价不错呢，能听出曲中妙处，公子真的也不是说的那般不善解词啊。”

啊，竟然是她写的吗？她竟有这般的才华吗？

又看出了小生心中所想一样，她突然笑的花枝乱颤，双脚也乱摆起来，戏着水花。水珠又向着四周溅射，她的玉足在阳光下再次显得尤为诱惑。

小生咽了咽口水，不敢直视她动人的笑容。

“嘻嘻，公子哪天写了好诗，也一定要给小女子品读一下啊。”

“啊，是，是…时日不早了，小生先告辞了，打扰姑娘了。告辞，告辞了…..”

小生也不懂小生为何要告退，只感觉颇有些不自在，便伴着她银铃般的笑容，飞快地逃似的，离开了亭中，匆匆忙忙地奔回院子里。

“子文，如此匆忙？”

“啊，先生，抱歉，是子文失礼了，不该在先生的院落奔走的。”

正巧遇到了先生，穿着一身素衣，抓着一把扇子，缓步朝着小生走来，小生连忙躬身，向先生行礼。

“无妨，我不讲究这些。”

先生伸手，将小生扶起，小生才想起来，这先生也怪，别的先生都强调礼节，只有他在第一堂课上，先强调了，在这院落里不需要太拘束于儒礼。

先生也是奇人了，博学多识，听闻比都城里的大学士还要见多识广，却愿意在这处隐居；听闻，那尊贵的天子，曾连红袍也来不及更换，就匆忙前来拜访先生……

先生究竟是什么人，一如那姑娘一样，神秘又洒脱，超脱于凡尘一样……

先生看了眼小生，又看向小生跑来的方向，突然笑了笑，叹了一口气。

“你是不是见到了她了？一位穿着白衣的姑娘，被她戏弄了？”

“啊，是，是的，小生是见到了那位白衣姑娘了……倒是没有被她戏弄…先生，那位姑娘，是什么人呐？”

“是我一个故人的女儿，常常来我这院落玩，久了，也被我这不羁的糟糕个性带坏了，见谅了。”

“啊，那到没有，小生觉得，姑娘那样，便挺好的。小生倒是有几分羡慕，不是因为她是女子，而是因为她的个性。”

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小生一眼，深邃的眼眸里有小生看不懂的东西。

“子文，这一个多月来，我也看出来了，你有天赋却不喜读书，也不好功名，只爱诗文，那么你为什么还要苦于攻读？”

“为什么…小生也不明白吧，小生确实是缺了什么目标吧。”

“目标吗？”

先生看着小生，突然停顿了下来，就那么站着，小生那么静默地站着，小生感觉，先生有什么话，没有对小生说完。

“她叫苏幕遮，就是玄宗时的教坊曲名，她的父亲，是一方富商，而她自己，在我看来也极为有才。”

“先生？”

先生没有搭理小生，留下这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了。小生不知道该问什么，便没有挽留先生。

只是先生的话在小生心中扎了根，久久难除去。

苏幕遮…人如诗美，名含诗意，怎么会有这般奇的女子。

……

时间，就那么过去了许久，久到小生根本没有反应，也一点感觉都没有。

友人早在几个月前便离去，而小生不知为何，留在了先生这处。小生也说不明白吧，许是为了先生那些知识，许是为了从先生这里学到道理，许是，为了先生那天的话……

在这里研读的日子不苦，也清闲，小生反倒学得比原来快了些，也懂得多了些，如此看来，先生这院落必然是有什么仙子的庇护。

是的，小生知道的，这院落的仙子，便是她。对于小生而言，恐怕她才是真的能留下小生的理由。

小生这些日子，总会怀着一些悸动，前往湖心亭中，她也如小生所盼的那般，在亭中歌唱。小生始时，见到她还会不自在，她也笑着说我的脸颊，像是海棠果一样，成熟的时候会红透了。

每次这个时候，她都会欢快地摆着她的双足，笑得花枝乱颤的，好像很喜欢看小生窘迫的模样。

这一来二去，小生总算有勇气向她请教关于经义上的见解了。她也乐于解答，用心替小生解答着这经文，说着她自己独特的见解。

道之所存，师之所存，她也像是小生的老师一样，也像是小生的朋友一样，得此良师益友，小生感到三生有幸。

她总是一身素衣，坐着，唱着，等着，说着，笑着，闹着。

时日良久，小生不再像是那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样，一见到如此的她，就会乱了思绪。交谈自如的那天，她似乎笑的更深，笑的更甜。

小生深深的知道，自己一定是爱上了苏姑娘，小生不能说，小生配不上她，小生只当她是良师，是益友，她也应只当我为知音，为友人。这样便好，甚好，便这样过下去，直到小生赶考那天。

而第一天没有见到她的时候，小生心里乱透了，烦透了。那天她不见踪影，小生一人在亭中等到了傍晚，等到了先生来寻小生，看了亭子一眼，才离去了。

小生的仙子，难道回了天上吗？

而第二天，她又出现在了亭中，小生的心此前一直悬着，这才放了下来。

“苏姑娘。”

“啊，赵公子，害你昨日苦等，荒废了许多时间，小女失礼了。”

她仍然笑着，眸色中含了几分抱歉的意味。

“啊，那倒没有，小生仍在亭中研习经书，倒是没有荒废，只是苏姑娘，昨日是？”

她没有应小生，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远方，望着那一湖绿水，静静地望着。纤细的手指轻轻地敲在栏杆上，轻轻地摆动着她的双腿，晃动着那一对雪白。

小生知道，苏姑娘这是要唱了，须臾片刻，婉转动人的歌声混着笛音慢慢传出，悠长，缥缈。

一曲终了，她美眸中噙着笑意，含着好奇，朝小生手中的绿笛看去。

“赵公子你能吹笛？”

“只是皮毛，勉强能和上姑娘的曲调，拙技，让姑娘见笑了。”

小生早就听了无数遍，将她这些曲子，都铭记于心，这才开始学笛。也许先生说得对，小生真的有什么奇妙的天赋，只是没有目标。

她娇俏一笑，如同艳阳。

“不，我很喜欢，以后公子，请继续为小女子吹奏吧。”

“…好…”

小生答应了，小生没有理由拒绝，没有理由拒绝她的话语她的笑，攥紧了手中的笛子。

往后的日子，就这样继续下去了，除了史书经文，儒礼儒学，我们还能一同探讨音律，较量曲调。先生还是她，都讶于我的进步神速，我也渐渐能将诗文谱成曲调，能将空曲填上诗文。

能在这江南四处闯荡，能在这各处的美景题词作诗，和当初那个将词句噎在喉管里的烂书生判若两人。甚至我还学会了作画，观景，捉笔，顷刻之间，便能完成。

周围的人突然就注意到了我，无不夸赞先生又教出高徒。

算是，突然小有名气了吧。

但我的日子没有变，仍然就是书院和亭中，于我于她，这样的生活就很美好。我终究还是那个来亭中，为仙子吹笛的少年郎，迷恋着仙子的歌声，迷恋着仙子的容颜。迷恋着她的素衣，迷恋着她在阳光下，荡漾在池边晃动双足的样子。

她偶尔还是会离开，偶尔我们也会有好几日见不到彼此的时候，若是当天见不到，我在亭中留下新作的诗文，题在宣纸上，用石块压好，我便等到第二天来取，此时却已经有她的批注，也有她的见解了。

还有，她的芬芳。

这样也好，我也可以放下心中的贪恋，专一的念书。

其实也是为了更接近她吧……

但我仍烦心，烦心我至今解不开先生那当初话里有话般的谜语，烦心我至今，找不到词句来写，写那院落湖边那抹景色，我知道，不是春秋的变化让景色变化来影响了作词，而是有别的什么，我至今找不到的什么。

……

那天，还是苏姑娘第一次来书院，将我叫了出去。

那天傍晚，我和苏姑娘已经有三日还是五日未见了，甚至，那石板下的宣纸，仍然只渲染了我一人的笔墨，少了她的芬芳。

她突兀地寻来，我心中自然是又惊又喜的。

“苏姑娘。”

压下心中的喜悦和惊讶，我朝她笑到，只是看向她的一刻，我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脸上的慌乱和复杂，这样的情绪从来就不会出现在这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的脸上，而今日，我居然有幸或不幸见到了仙子的愁容了吗？

不，或许我还见过，在第一次，苏姑娘失约的第一次……深邃的目光，投向远方……

她拉住我的手壁，没有说半句话，只是一昧地拉住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是看着她，却越看越难受，心像是绞住了一样。

我心中的仙子，她决不能如此失落。

我还没有开口，她便拉着我，奔过湖心的亭子，奔到湖边的一处，我才注意到，这里是有一艘小船，是能划向湖中的。

她拉着我，飞快的上了船，猛地一推，似要逃离这世俗之间那般，船一下子离开了岸边，远离了书院。我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只是在她要握住那木桨之时，接过了那木柄。

她错愕地看向我。

“我来吧。”

我接过船桨，将船划向湖心，此时，江南的夜空，已经笼罩在我们的头顶。

很美，看着星星排列起来，闻着莲花的淡香，荡漾在绿水上，小船里只有我与她，这样坐着，安静的坐着。

我什么都没开口问，只是看着她抱着双腿，将脸埋在膝间，被打湿了衣角一处的白衣，有些狼狈的她，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这样的苏幕遮……

“苏姑娘这样跑出来，你家人……”

“我是逃出来的，家里，很多人…我不想回去，商人的女儿，就一定要牺牲了自己的感情吗？”

她还是那般，能如此自然地将爱说出来，她总是能品味，能评说别人的感情，只是这次，是她自己的。她一直都是如此自在洒脱的奇女子，我都忘记了，她是商人的女儿，而且，是女儿，总有一天，她会有如意，或者不如意的郎君。

我心中已了然，她的洒脱，她的才学，她的自在，何尝不是无声的反抗，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的奇，而天下人家，向来是看不到女子的奇的。我看到了，看懂了，才会与她在亭中，能互作知己。

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白衣也是乱的，她的发丝也没有打理好，甚至，她连鞋袜也没有来得及穿着，就如此匆忙地跑来见我。

她的足心，染上了一抹鲜绿，粘上了湿润的青草的味道，草叶在她脚底碎开，将那种草叶的清香留在了佳人雪白的足底上。她的趾缝处，也夹着几根不知道是何种植物的叶，黏着，随着她脚趾的扭动一起摆着。

我心痛，幸好她并没有不着鞋袜而伤到了她的玉足，瓦砾泥块似乎都避开了她的足底，就像是上天庇护着仙子一样，细小的，哪怕一丝一毫的伤也不能留在她的身体上。这让我庆幸，她似是真有神助一般。

她没有注意我的目光，而是述说着她的想法，我没听见，因为她的哽咽。能言善道的她，此刻却断断续续地表达着自己的心绪，我不禁想了，她的奇，真乃是少有人能作伴，连此刻，女儿家的心思也只能与我一个男人分享。

……

兴许，她有心上人了，才会如此反抗家里人的决定？

会是我吗？

这个念头跳出来就被我压下去，小生何德何能，能得佳人如此……

但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含泪欲垂的眸子，紧抓着我的双手的她，着急地拉我出去的她……

我还要欺骗自己吗？

但是，我，我……

……

我突然不知道怎地，像着了魔一般，一把抓起她的玉足，将她吓了一跳，也止住了她的啜泣。

默默地在心里念叨了一句失礼，我便将双手抚上了她的玉足，替她将脚上的草叶剥离。

她果然有着极好的肌肤，摸起来就如同抚上羽毛那样的柔软，只是这柔软能取悦我，却苦了她，即便没有刻意去搔挠她的足底，她仍痒得笑出声来，银铃般的笑声响在湖面上，打破了这一处的寂静。

“哈哈哈哈…赵公子，别这样，啊！哈哈哈哈！我，我怕痒啊哈哈哈哈！”

而她抓着我的衣襟，痴痴地笑着，没有过分的挣扎，也根本不在意我的突兀和无礼。也是，挣扎也不像她，叫骂也不像她，她就是这样的姑娘。

我偏像是赌气一样，一边为她清理着脚上的草叶，一边轻轻地开始搔扰姑娘的足底，我抛开了，什么失礼不失礼的，我现在想她笑，好好笑一笑，烦恼就不该属于她。

当我的手指挠上她的足底，她笑得更欢了，一如从前看到羞窘的我那样。

她蜷起脚趾，将足心皱出一道道褶皱，像这湖面泛起的水纹，而我的手指偏要做这船桨，扰了这湖水。我多次变化，似啄似爬，在她足心上大做文章，我常年握笔，手中的茧子顿时成了这搔挠的工具，粗糙的我的手挠上细嫩的她的足，便能叫她笑的手舞足蹈的。

“嘻嘻嘻！放开啦哈哈哈哈，别惹我脚心了哈哈哈哈哈！”

她一般晃动着她的双足，拍打着我的背，笑得欢快的她暂时忘记了家中的烦心事，不停地像我求饶着。

我愿意让她笑，那怕只能短暂地逃离这世俗。

我伸出手去，取了随身的手帕，沾了沾湖中的水，擦拭着她的足心，这一擦拭可又不得了，将她又惹得大笑得不能自己。我一边擦洗着她的足心，一边偷偷抓挠着，故意惹着逗着，苏姑娘仍然难以忍受这样的擦洗，若不是我抓得紧，怕是蹬出我的怀中，要蹬到了我的脸上。

而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理会她的讨饶，只是专心的为她清洗，又逗弄着她的足心。像是用手帕包裹着手指，从她的足跟向上一挑，挑到她的足心，挑到她绷直了玉足，这便又能逗她笑了许久。

“咿呀呀！我真哈哈哈，真受不了啦哈哈哈哈！公子哈哈哈哈…可怜一下我啊哈哈哈哈！”

我笑了一下，她这幅摸样真的太有趣，先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她，此刻笑得花枝乱颤的。原先能吟诗颂词的樱唇不住地讨饶，原先能连词成章的小手不住拍打着我。

我自然不能轻易放了她，虽然我并不占理，也不占礼。

我将她的脚趾扳起，将她趾缝中的细草扯出，细草的碎屑也被我的手指一并扒拉出，而草叶穿过她的趾缝之间，她再次嘻嘻笑起来，这细嫩的趾间也是一处痒处吗？

果不其然，我将那根草重新伸入她的趾缝，她便一掌拍上了我的后背，痴痴地笑着。

这自然就更不能轻易饶了，我将那草拉扯在她趾间，将其它的草叶挤出去，草根划过她的脚趾之间的嫩肉，总会留下一道浅痕，随着草叶的离开而消失，每次浅痕出现的时候，便是苏姑娘忍不住痒意的时候，我这次没有过分搔挠她，她却依然欢快地笑着。

我又拿出手帕，开始钻入她的趾缝之间，一点点地抹擦，替她弄干净。

伴着她的笑容，和清脆的笑声。

这样，不知道多久，也许没多久，月色也才渐渐圆润饱满。静静地坐着，让苏姑娘倚着，我们赏月的时候，没有像赏花那样能说道一番。

我将小船靠岸，洗净了手帕，擦净了苏姑娘的眼泪，就是不知道这泪珠，是哭时留下的，还是笑时流下的。

我们谁也没说什么，这一船载的时光，过去了之后，仿佛心里也有了底。什么底，我不知道，她估计也说不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没有道歉，也没躬身拱手，像往日一样失礼失礼地说着。

她淡淡地笑了，从船上站起，望着我。

不知道何时，岸边被放了两只鞋子和一件驱寒的外衣，鞋子是女子的鞋子。谁送来的，我不知道，这书院，这湖边，常来的有她，常住的，只有我和先生。

我替她穿好了鞋子，目送着她离开了书院，她回眸，又是嫣然笑了，很美，我又呆了。

……

目标吗？

她叫苏幕遮，就是玄宗时的教坊曲名。

她的父亲，是一方富商。

而她自己，在我看来也极为有才。

……

我只是一个寒门书生，而你是商贾之家。

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给不起，甚至在这天下，我连为你开一处湖，栽种这些莲花，建一座亭子都不行。

但我有那位先生都称道的才华，我有谁也比不上的诗情，我也有时间，让我饱腹诗书。

我还有一个机会，一个考取功名利禄，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只是苦了你等，等我回来娶你。愿你能再争取一些时间，我恳求，恳求上天也能听见我的愿望。

谢谢你愿意等我，苏姑娘。

我至今读过最美的诗词……

苏幕遮。

……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

那次赶考最后，不负我全力以赴的努力。我终于成为了踏过所有浮叶的莲花，将同为学子的其余人，踩在了脚下。

然后便是继续，便是努力，我没有什么野心，只有纯粹的目标。或许还有一点文人，对天下苍生的怜悯，迫使我做一个好官，但我想更多的，可能是那权那位，让我去做了一个好官吧。

一切便如我所想，如我所盼那样。我至今没有被权力和金钱染得乌黑，可能是由于有一个人，守住了我的初心。

我华发早生，但幸好容颜未衰，我不许自己有半分不能与她相配。

“大人这样也貌比潘安了。”

或许是马屁话，但也确实能让我安心。

如此，便可以回去了，回到那书院和亭子。让本官，做回小生。

院子大体没改，先生的两鬓却也多了些斑白，我行了礼，问候了他，他看着我，那富含深意的眼神，一如我当初还做他的学生一样。只是，我却能看懂了。

“她没嫁，这几年，都没有嫁。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你很幸运了，她也是…去吧，去见她。”

先生又是转身，离去，一如当初。

他懂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他还是没有说明白，但我却听明白了。

我不会再听不明白了……

我躬身，向着先生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能起身，这是我对那位先生，无比深刻的敬意。也是对他的奇，赞叹的一鞠。

“你们就留在这里，本官现在要单独去一个地方。”

我皱眉，留下了要跟过来的仆从们。

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也躬身，站在原地没有继续跟过来。

怎能让他们跟来，这是我的相会，我想单独前去。

一离开正厅，我便散了那为官的气势，像个毛躁冒进的少年一样闯入了先生的院后。

我没有去找苏家，没有去找那个商贾人家，虽然我今天有意探访，他们也一定在等着，等着恭迎我。

但我相信，她会在这里等我，就在这里，在这湖边，在那亭中，在初见的地方……

果然，当那悠然缥缈的歌声再次入耳，我的心回到了安乐窝。

她倚着雕栏，倚着亭柱，哼着歌，敲着节拍，晃着那雪白的双腿，戏着水。

她还是那般美丽，白衣青丝，随风而摆。

她回眸一笑，便停了歌声。

“公子，来了？”

“小生有礼了。”

我伸出手来，将她搂入怀中。

……

我总算是解了当初的烦恼，一个在那夜，便解开了。

另一个，在如今，我终于能作一首，与这里相配的，词。

我写在她的足心，看她痴痴地笑着。我逼她念出来，还要她评论一道。

这般干扰下，她告饶还来不及，又评论什么呢？

我就是不想让她读的太懂，读出我的思恋，这样她又要笑话我，让我窘迫了。

我就是不想她读的太懂，读懂这首词。

读懂这首《苏幕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