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布鞋尖那层脏兮兮的白色橡胶，此刻正毫不留情地啃噬着我左脚小脚趾的侧缘。每一次心跳，都像是把那块可怜的趾甲往那僵硬、闷热的牢笼深处更狠地推挤一寸。布料闷裹着脚掌，鞋内蒸腾着湿漉漉的汗气，沉甸甸地裹缠住脚趾，如同被塞进了发酵的沼泽。一种细微、却无比顽固的刺痒感，正从脚趾缝里那隐秘的沟壑中悄然滋生，像几尾阴湿的毒虫，正用它们细密的口器，试探着啃噬我早已不堪重负的防线。

数学老师那把毫无波澜的、如同铁尺刮过黑板的声音，正在讲台上嗡嗡作响，单调地切割着凝滞的空气。什么向量，什么空间几何，那些冰冷的符号和线条，此刻在我混沌的脑子里，连半点水花都激不起来。我全部的意志，我所有的感官，都被身下这双帆布鞋死死地钉住了，钉在这张吱呀作响的硬木椅子上，钉在这片由我自己脚汗蒸腾出的、散发着隐秘酸腐气息的泥沼里。

痒，钻心的痒。

它不再是试探，而是变成了疯狂的、有组织的进攻。从脚趾缝那些温暖湿润的褶皱深处，千百只无形的、长着尖锐口器的蚂蚁，像是收到了某个恶毒的总攻号令，轰然倾巢而出！它们沿着脚趾两侧那敏感的皮肤边缘，疯狂地向上攀爬、扩散、啮咬。先是左脚，那令人发疯的啃噬感顽固地盘踞在趾缝间，然后，如同瘟疫蔓延，右脚的脚心也开始蠢蠢欲动，一种深层的、带着灼热感的刺痒猛地穿透鞋底，狠狠攫住了我。

我的脚趾，在狭窄得令人窒息的鞋腔里，开始了一场绝望的、无声的暴动。它们拼命地蜷缩，互相挤压，试图用那点可怜的摩擦来镇压皮肤下造反的痒意。大脚趾用力压向二脚趾，再狠狠碾过脚底那粗糙的帆布内衬。每一次用力的扭曲，每一次竭尽全力的摩擦，都只能带来极其短暂、如同幻觉般的半秒缓解，随即，那被短暂压制住的痒意便以十倍、百倍的疯狂和暴戾，更猛烈地反扑回来！像被彻底激怒的蜂群，带着毁灭一切的毒刺，汹涌地刺入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

我的后槽牙咬得咯咯作响，舌尖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放在桌下的双手，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柔软的肉里，留下几个月牙形的、泛白的凹痕。冷汗顺着我的额角、鬓角，还有脊背中间那道沟壑，无声地往下淌。黏腻的校服布料紧紧贴在后背上，又冷又湿，像一层剥不掉的蛇蜕。

前排那个总是穿着干净白衬衫的男生，周扬，似乎轻轻地、不易察觉地耸动了一下肩膀。我的心脏瞬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往下一沉！他……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带着发酵酸味的气息，是不是已经从我这地狱般的鞋口缝隙里，如同一条无形的、恶臭的蛇，悄然钻了出去，蜿蜒着，侵入了前排的空气？我几乎能想象到那气味分子是如何精准地钻进他的鼻孔，如何让他那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如何在他心里投下关于我的、难以磨灭的肮脏印记。巨大的羞耻感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脸颊上，火辣辣的。

“林晚！”数学老师毫无感情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我构筑在痛苦与羞耻之上的脆弱堡垒，“起来！说说这个向量组的秩是多少？”

轰的一声，我脑子里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似乎猛地断裂了。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抽空，留下冰冷刺骨的眩晕。我像一具被无形的线猛然扯动的木偶，僵硬地、几乎是弹跳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椅子腿和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过分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就是这起身的一瞬间，就在我试图将全身重量转移到那只饱受瘙痒蹂躏、此刻正因极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左脚上时——脚下猛地一滑！左脚仿佛踩在了一块抹了厚厚油脂的玻璃上，脚踝内侧传来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一股尖锐到足以撕裂灵魂的剧痛，如同高压电流，从扭曲的脚踝处猛地炸开，瞬间沿着小腿骨一路凶猛地窜上我的大腿，直冲大脑！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无数金星在视野里狂乱地炸开、飞舞。喉咙里堵着一声短促的、被剧痛硬生生扼住的抽气声，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像一截被砍断的朽木，沉重地、毫无缓冲地朝侧面栽倒下去。

肩膀和手肘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骨头撞击地面的钝响闷闷地传开。整个教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惊呼和骚动。

“天哪！”

“林晚摔倒了！”

“快看看！”

剧痛如同巨浪，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我的意识，脚踝处火烧火燎，肿胀的感觉几乎立刻就从骨头缝里蔓延开来，盖过了那如附骨之疽的瘙痒。我蜷缩在地上，疼得浑身发颤，冷汗瞬间浸透了校服，眼前阵阵发黑。混乱中，我甚至听到周扬的声音带着一丝真实的焦急：“老师，她好像扭到脚了！”

身体骤然失重，世界在我眼前倾斜旋转。两条还算有力的手臂——一条是周扬的，另一条属于我的同桌李薇——像两根救命的浮木，从两侧猛地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几乎是被他们半拖半抱着，离开了那间瞬间变得无比嘈杂的教室。每一次左脚被无意中带动的瞬间，脚踝处那撕裂般的剧痛就凶狠地反扑一次，让我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但更可怕的是，在那剧烈疼痛的间隙，那熟悉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钻心刺痒，竟又开始在脚趾缝里死灰复燃，蠢蠢欲动！两种截然不同却都令人发疯的感官风暴在我身体里冲撞、撕扯，羞耻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

通往医务室的那段路，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步都踏在刀尖和蚁巢之上。走廊里白得刺眼的灯光，两旁教室窗户里投出的、无数道混杂着好奇和探究的目光，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滚烫的脸上。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立刻钻进地缝里去。

终于，那扇熟悉的、漆成白色的医务室门被推开，一股消毒水和某种陈年药膏混合的、并不令人愉快的气味扑面而来。校医是个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女人。她抬眼看了看被搀扶进来的我，又瞥了一眼我那只完全不敢沾地的左脚，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

“扭了？”她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职业性的冷静，“扶她躺床上。”

冰凉的检查床硬邦邦地硌着后背。校医戴着一次性橡胶手套的手指，带着一丝凉意，小心翼翼地触碰到我肿胀的脚踝外侧。那冰冷的触感刚带来一丝缓解的错觉，她紧接着施加的一点点按压力量，立刻引爆了新一轮剧痛的狂潮。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不受控制地绷紧，额头上瞬间又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韧带拉伤，有点肿。”校医收回手，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得冷敷，减少活动。”她转身去拿冰袋和弹力绷带，目光随意地扫过我还穿着鞋子的脚，“把鞋袜脱了，检查下有没有别的伤。”

“脱……脱鞋？”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刚才一路走来，脚在鞋子里闷蒸了几个小时，加上紧张和剧痛催生出的汗液……我不敢想象那鞋袜里面的景象和气味。

“对，快点。”校医已经拿好了东西，转过身，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周扬和李薇还站在床边，脸上也带着一丝尴尬和不知所措。

完了。我闭上眼，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了心脏。那只没受伤的右手，颤抖着，如同慢动作回放般，伸向左脚帆布鞋那脏兮兮的鞋带。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平时轻松就能解开的活结，此刻却像打了死结。我笨拙地拉扯着，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牵扯到扭伤的脚踝，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帆布鞋的鞋口紧紧箍在脚踝肿胀处上方，每向下褪一寸，都伴随着布料摩擦肿胀皮肤的刺痛和令人窒息的羞耻。

终于，左脚那只灰扑扑的帆布鞋被艰难地褪了下来。一股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混合着汗液发酵的酸腐气味，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魔鬼，猛地从鞋腔里窜了出来！这气味如此霸道，如此具有穿透性，瞬间就盖过了医务室里原本的消毒水味，蛮横地塞满了小小的空间。

我清晰地看到校医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眉头猛地拧成了一个疙瘩，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戴着口罩的鼻子似乎微微皱了一下。站在床尾的李薇，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极力压抑却还是泄露出来的干呕声，她猛地抬手捂住了口鼻，脸瞬间转向了墙壁。就连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周扬，也极其明显地屏住了呼吸，身体不易察觉地向门口方向微微侧了侧，眼神飞快地从我那只刚解放出来的脚上移开，投向别处，脸上掠过一丝极力掩饰却依然被我捕捉到的震惊和……嫌恶。

空气凝固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巨大的、几乎要将我碾碎的羞耻感，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烧遍全身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我恨不得自己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化为尘埃。

更糟糕的是脚上。那只沾满汗渍、边缘已经发黄变硬的白色棉袜，此刻湿漉漉地紧贴在脚上，脚趾和脚底的部分颜色更深，几乎成了灰褐色，湿哒哒地勾勒出脚趾的轮廓。袜口紧紧地勒在脚踝上方，留下一圈深红的凹痕。

“袜子也脱掉。”校医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比刚才更冷硬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的指尖冰凉，抖得几乎无法控制。手指捏住那湿腻的袜口，每一次向下拉扯，都感觉像是在剥掉自己最后一块遮羞布。袜子黏在脚上，尤其是脚趾和脚底的部分，仿佛和皮肤长在了一起，发出一种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黏连撕扯声。终于，湿透的白袜被褪到了脚踝肿胀处下方，卡住了。我咬紧牙关，忍着剧痛，猛地一拽！

袜子彻底离开了脚掌。

那一瞬间，视觉的冲击甚至盖过了嗅觉的肆虐。脚掌，尤其是脚趾缝里，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被长久浸泡后的惨白浮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小褶皱。脚趾缝深处，那些隐秘的沟壑里，皮肤早已不是完整的模样，呈现出糜烂的深红色，有些地方甚至渗出半透明的组织液，在医务室惨白的灯光下泛着令人心悸的、黏腻的微光。脚底前掌和脚跟，是成片成片、如同干旱土地般龟裂的死皮，边缘翻卷着，露出底下粉红的新肉，有些裂口深处似乎还藏着污垢。指甲边缘的皮肤更是红肿发亮，像熟透的、即将溃烂的浆果。

更可怕的是那股气味。失去了鞋袜的束缚，那酝酿已久的恶臭如同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流，毫无遮拦地爆发出来。浓烈的酸腐汗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腐烂水果和变质奶酪交织的甜腻腥臭，还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蛋白质腐败的腥气。这气味是如此浓重、如此具有侵略性，仿佛拥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口鼻之上。

校医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她拿起冰袋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瞬，才重重地按在我肿胀的脚踝外侧。那刺骨的冰凉激得我一哆嗦，但脚踝的剧痛竟奇异地暂时麻痹了趾缝间那蠢蠢欲动的刺痒。

“脚气很严重啊。”校医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听不出情绪，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她快速处理着扭伤，冰敷、缠绕弹力绷带，动作利落却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仿佛在处理一件具有高度污染性的物品。她的目光尽量避免直接落在我赤裸、溃烂的脚掌上。处理完脚踝，她拿起一支药膏，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薄荷混合着硫磺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这个，治脚气的，一天涂两次。”她把那支小小的白色药膏放在床边的小桌上，没有看我，“注意保持干燥。”

那支小小的白色药膏，成了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回到宿舍，我几乎是扑到床上的。冰冷的药膏被挤在指尖，带着一股浓烈到呛人的薄荷和硫磺混合的气息，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涂抹在脚趾缝那些糜烂发红的沟壑里。当那冰凉黏腻的膏体接触到灼热刺痒的皮肤时，一股极其强烈的、带着刺激性的凉意，如同电流般猛地窜开！瞬间，那几乎要将我逼疯的瘙痒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流冻结了，偃旗息鼓了那么宝贵的几秒钟。

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虚脱的轻松感，潮水般涌遍全身。我瘫倒在床上，长长地、贪婪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刚刚从一场酷刑中暂时逃脱。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向四肢百骸。扭伤的脚踝还在隐隐作痛，但比起那钻心的痒，这点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眼皮沉重地粘在一起，宿舍窗外昏沉的天光渐渐隐去，无边的黑暗温柔地吞噬了我的意识。我坠入了药膏带来的短暂而虚幻的平静深渊。

然而，这平静脆弱得如同蛛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深夜，也许已近凌晨。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室友们均匀悠长的呼吸声。我猛地从睡梦中惊醒，不是被声音吵醒，而是被一种从身体内部深处苏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悉感攫住了。

痒。

它又来了。

这一次，它不再是试探性的骚扰，而是带着被镇压后的滔天怒火，以百倍的疯狂卷土重来！仿佛那短暂的清凉药膏只是为它积蓄力量的养料。那感觉，不再是皮肤表面的蚂蚁啃噬，而是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从脚趾缝最深处、从那些溃烂的皮肉里，狠狠地扎了出来！又烫又麻，带着一种尖锐的、钻透骨髓的刺痛感，瞬间就穿透了药膏那早已失效的、薄弱的屏障，凶猛地刺入神经中枢。

我猛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丢进沸水里的虾米，双手死死地抓住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脚趾在被子底下疯狂地、无声地互相摩擦、挤压、扭动，试图用那点可怜的物理摩擦来对抗这源自内部的、地狱般的酷刑。每一次摩擦，都像用砂纸在磨砺着那些本就脆弱的、渗着组织液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但这刺痛，在排山倒海的奇痒面前，竟然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隐隐带来一丝扭曲的、短暂的快意。

汗水瞬间浸透了薄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我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眼睛在黑暗中徒劳地睁大，死死瞪着天花板上模糊的暗影。药膏的欺骗性清凉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那无穷无尽、深入骨髓的痒，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在血管里，在神经末梢，疯狂地扭动、噬咬。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理智的堤坝，在那汹涌的痒意冲击下，轰然崩塌。

我猛地掀开被子，动作因为脚踝的疼痛而有些变形，但此刻这疼痛也成了对抗瘙痒的、扭曲的盟友。那只溃烂的左脚暴露在深夜冰冷的空气中，皮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但这微弱的凉意转瞬即逝，皮肤下那沸腾的痒意更加嚣张地叫嚣起来。

我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狠厉，猛地探向那处最灼热、最刺痒的源头——左脚小脚趾和二脚趾之间那片早已糜烂不堪的缝隙！

指甲，那平时用来修剪得整齐干净的指甲，此刻变成了最原始、最锋利的刑具。它不是轻轻地去挠，而是带着全身的力气，带着积压已久的痛苦和无处发泄的狂躁，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刮了下去！

“嘶啦——”

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宿舍里响起。指甲边缘粗暴地刮过那红肿糜烂、渗着黏液的皮肤表层，如同犁刀刮过极度脆弱的腐土。一股混合着刺痛和……难以言喻的、尖锐到极致的解脱感，如同高压电流，猛地从那被刮过的伤口处炸开！沿着腿骨，沿着脊椎，一路凶猛地窜上我的头顶！

“呃……”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溢出一声短促到极点、被剧痛和某种扭曲快感扼住的抽气。身体像被强电流击中，猛地绷直，脚趾痉挛般地死死蜷缩起来。那瞬间的锐痛尖锐无比，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猛地刺入，但这痛，竟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那令人发疯的痒！在痛楚的余波中，在那被指甲撕裂的伤口火辣辣地灼烧时，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带着毁灭意味的平静感，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短暂地显露出来。

我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冰凉的汗珠。指尖传来一点黏腻湿滑的触感。黑暗中，我摸索着打开手机屏幕，借着那点惨白的光，颤抖着看向自己的手指。

一点点模糊的、混合着组织液和新鲜血液的淡粉色液体，正黏在指甲缝的边缘，在手机冷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我的目光缓缓下移，投向那只脚。小脚趾和二脚趾之间的缝隙，那片惨不忍睹的糜烂区域，被指甲刮过的地方，皮肤彻底翻卷开，露出底下更加鲜红的嫩肉，正缓慢地、一点点地渗出新的血珠，在周围惨白浮肿皮肤的映衬下，像黑暗中悄然绽放的一朵糜艳、剧毒的花。浓烈的腥气混杂着药膏残留的刺鼻气味，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

宿舍里依旧死寂，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呼吸声。脚踝的钝痛还在，扭伤的韧带提醒着它的存在。但那深入骨髓的痒，那如同附骨之疽的折磨，在指甲刮过溃烂皮肉的瞬间所带来的、那近乎高潮般令人窒息的短暂战栗之后，似乎真的……蛰伏了下去。

我瘫软在冰冷的床铺上，浑身脱力，指尖那点黏腻的、属于自己溃烂皮肉的触感，却异常清晰。窗外是无边的浓黑，宿舍里只有手机屏幕幽幽的冷光，映亮了我脚上那朵在溃烂深处绽放的、带着血腥味的“花”。

药膏的欺骗性清凉早已被彻底遗忘，校医平淡的叮嘱也消散在黑暗里。脚踝的痛楚依旧顽固地提醒着白天的狼狈，但那钻心蚀骨的痒，那如同亿万只毒虫在皮肉下啃噬神经的酷刑，在指甲狠狠刮过溃烂皮肉所带来的、那瞬间尖锐到灵魂出窍的痛与扭曲的解脱感之后，竟然真的……奇迹般地退潮了。

不是消失，是暂时地、狡猾地潜伏了下去。

我像一具被抽空了骨头的玩偶，瘫软在冰冷的床板上，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冷汗已经浸透了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黑暗像厚重的丝绒，包裹着这狭窄的床铺，也包裹着我此刻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剧烈心跳和虚脱感的复杂情绪。

指尖那点黏腻湿滑的触感，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有些发凉、发黏。我下意识地在粗糙的床单上蹭了蹭，试图抹掉那点属于自己溃烂皮肉的印记，却徒劳无功，反而留下了一道模糊的、带着血腥气的湿痕。

目光无法从那处伤口移开。借着手机屏幕那点惨白、微弱的光，脚趾缝里的景象清晰得令人心悸。指甲刮过的地方，皮肤彻底翻卷撕裂，像被粗暴地撕开的劣质纸张，露出底下更加新鲜、更加脆弱的嫩肉。那嫩肉的颜色是惊心动魄的粉红，边缘微微颤抖着，正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渗出细小的血珠。一滴，再一滴，渐渐汇聚在一起，沿着翻卷的皮肤边缘，流进旁边那惨白浮肿、布满褶皱的沟壑里。浓重的腥气混杂着药膏残留的刺鼻硫磺和薄荷味，固执地盘踞在鼻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提醒我刚才的疯狂。

刚才那种感觉……那种在剧痛中炸开的、如同电流窜遍全身的短暂解脱感……它究竟是什么？是纯粹的痛苦带来的麻痹？还是……某种更黑暗、更难以启齿的东西？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狠狠掐灭，一股更深的寒意从心底窜起，比脚踝的疼痛更甚。可身体深处，那因为过度紧绷而微微痉挛的肌肉，似乎还残留着那种扭曲的余韵。

宿舍里一片死寂。只有上铺李薇翻了个身，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接着是她均匀悠长的呼吸，重新沉入梦乡。她们都不知道，就在下铺这片狭小的黑暗里，刚刚上演了一场何等狼狈、何等不堪的独角戏。巨大的羞耻感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烧灼着我的脸颊。白天医务室里校医紧皱的眉头，李薇那声压抑的干呕，周扬瞬间移开的、带着震惊和嫌恶的眼神……那些画面如同冰冷的潮水，再一次凶猛地冲刷着我的神经。

脚踝处被弹力绷带紧紧包裹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闷闷的、持续不断的钝痛。这痛楚如此真实，如此“正常”，它像一个锚点，把我从刚才那失控的、近乎病态的短暂迷狂中拽了回来。它提醒着我现实的重量——扭伤的脚踝需要休养，溃烂的脚气需要治疗（尽管那药膏似乎毫无用处），明天，还有无数的课程，还有那些无法回避的目光……一个瘸着脚、散发着隐秘恶臭的女生。

我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被冷落在枕边的白色药膏。冰凉的金属管身触碰到指尖。拧开盖子，浓烈刺鼻的薄荷硫磺味再次弥漫开来。我挤出一小坨，那黏腻的白色膏体在黑暗中泛着微光。这一次，涂抹的动作不再带着虔诚的希冀，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近乎绝望的惯性。指尖沾着药膏，轻轻地点在脚趾缝那新鲜的、渗血的伤口上。

“嘶——”

一股尖锐到极点的刺痛猛地从伤口处炸开，比刚才指甲刮过时更甚！仿佛那药膏不是药，而是滚烫的盐粒，被狠狠地摁进了暴露的嫩肉里。我疼得猛地吸了一口冷气，身体瞬间绷紧，脚趾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又牵扯到扭伤的脚踝，带来一阵钻心的痛楚。冷汗瞬间又从额角冒了出来。

这药，根本没有用。它带来的那点可怜的、欺骗性的清凉，转瞬即逝，剩下的只有刺激伤口带来的剧痛。它治不了这深入骨髓的痒，就像它掩盖不了那源自溃烂深处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我颓然地放下药膏，任由那刺鼻的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脚趾缝里，火辣辣的刺痛感还在持续，像无数根烧红的细针在那里反复穿刺。但奇怪的是，在药膏带来的新一波剧痛之下，那潜伏的、蠢蠢欲动的奇痒，似乎真的被暂时压制得更深了一些。一种扭曲的平衡在剧痛和奇痒之间达成了——痛得越狠，痒得就越不明显。

黑暗无边无际。窗外的世界依旧沉寂，只有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模糊的汽车驶过的声音。我睁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片模糊的黑暗。身体的疲惫像铅块一样沉重，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清醒地感受着脚踝的钝痛，感受着脚趾缝里伤口火辣辣的灼烧感，感受着皮肤深处那蛰伏的、如同定时炸弹般随时可能再次引爆的瘙痒。

我知道它没有走远。它只是暂时退到了阴影里，舔舐着伤口，积蓄着力量，像一头耐心而残忍的野兽，等待着下一个我意志薄弱、防线松懈的时刻。

手指，那只刚刚沾过自己溃烂皮肉和血液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地搭在了另一只脚的脚背上。指尖下的皮肤粗糙、干燥，布满细小的裂纹。一种细微的、麻酥酥的感觉，仿佛从指尖接触的地方，顺着神经末梢，悄悄地、试探性地爬了上来。

我的呼吸猛地一滞。

夜还很长。长得像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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